第一章 7、变端

李歆.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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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戊申年注定是发生巨大变端的一年,先是大明辽东镇守总兵官李成梁和巡抚赵楫弃守宽甸等六堡八百

    里疆土,将边民六万户徙于内地,然后以召回逃人有功为名,向朝廷邀赏。努尔哈赤趁机占了这些地方,

    与明立碑划界。

    李成梁此人镇守辽东这些年,对关外的女真人向来主张以夷制夷,拉拢了一个,打压了另一个,不停

    的在女真各部落之间制造矛盾。关外因此战火不断,各部落亡了一个又一个,随着他的军功的节节攀升,

    同时也造就了努尔哈赤建州吞并其他部落后迅速崛起。

    当初提议在宽甸等六堡修筑防线的亦是李成梁,因为这道防线,建州在大明眼皮底下疯狂崛起而不被

    对方重视,而在努尔哈赤积累到足够的实力时,李成梁居然会配合默契的将宽甸等六堡的防线尽数拆除。

    当时有百姓不愿弃家迁徙,被李成梁尽数杀死,这事在辽东闹得动静太大,李成梁向朝廷邀功的同时,明

    朝万历帝委任熊廷弼为正七品巡按辽东御史。

    熊廷弼一到辽东,便禁绝了对建州女真的马市贸易,这一下,别的特产还暂且好说,只是人参实在没

    法储存,即使努尔哈赤想出了煮参晒干的法子,也没法阻挡住大批人参腐烂的结果。

    也正是在明国和建州关系尴尬的时刻,这一年十二月,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,私自入京向明国朝

    贡。归后即逢新年,年后未几,两兄弟竟而闹翻,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,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,

    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,拥兵自立。

    努尔哈赤勃然动怒,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,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

    图,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,处以火焚之刑。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

    杀,幸而因代善、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,才使阿敏免遭一死,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

    。

    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,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,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,对建州内乱竟

    是置若罔闻。

    己酉年二月,舒尔哈齐孤立无援,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。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

    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,但也没有轻饶于他。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,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。

    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,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“变端”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,好容

    易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,该杀的杀了,该拘的拘了,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,已是春末夏初。

    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苑,内城终于回归平静,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,

    反而只是一个开端……

    “格格,茶。”音吉雅随手将茶盏替了给我,等我接过,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,津津有味的伸

    着脖子看向台架子。

    这个丫头……有点没心没肺,粗枝大叶。

    我蹙眉摇头,说实在的,这样的小丫头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,像她这样的,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

    不知道是怎么死的。

    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头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,忽然对面起了骚动,没等我回神,

    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:“为什么不让我过去——我要找阿牟其[1]!阿牟其——阿牟其——”

    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,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,一道秋香色的纤细身影直冲而入。那头看歌舞的爷们正

    好奇的扭过头来,努尔哈赤已然站起,虽然隔得远了,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,但是看那架势,被人莫

    名其妙的搅了雅兴,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。

    “阿牟其!”那道秋香色的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,激动的叫道,“为什么?为什么要瞒着我,阿玛出

    了那么大的事,为什么你要瞒着我?”

    “谁告诉你了?”努尔哈赤极为不耐。

    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,不禁“咦”了声,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,可我偏记

    不起哪里见过。

    “阿牟其!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,我、我刚才去见过他了,他……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,

    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,你……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?他好歹是你兄弟,替你出生入死……

    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放肆!”努尔哈赤暴怒,扬起手。

    那女子却浑然不惧,竟然高傲的扬起头来,与他直颜而视:“你除了会施暴还会怎样?要打便打!哥

    哥们已经被你杀了,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,有本事的便将我也杀了吧!”

    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,可他高举的手最后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,一旋身,只听“哗啦”一阵响,

    竟是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桌子给掀了,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。

    阿巴亥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,花容失色,却不敢吱声。

    “孙带!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!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,如今你能好端端的

    站在这里,到底是拜谁恩赐!”

    “我不稀罕!我不稀罕!”她大叫,“你把我关在那屋子里,整天让那些丫头嬷嬷看着我,不准我踏

    出屋门半步,这比杀了我还残忍!”

    我心里突地一跳,蓦地想起她是谁来。

    孙带——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中的神秘女子。没想到……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。

    “来人!拖她下去!把跟她的丫头奴才统统鞭笞二十,以后没有我允许,哪个敢再放她出房门半步的

    ,剥皮拆骨!”努尔哈赤恶狠狠的瞪她,“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,我便成全你,让你尝尝真

    正禁足的滋味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我莫名的感到心里一寒,果不其然,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。

    孙带愤怒的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,阿巴亥随即打发奴才收拾残局,然而努尔哈赤难得的好兴致早已

    一去不返,最后冷哼一声,竟是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一家之主走后,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,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,说着家长里短

    ,颇为无趣。

    我正也打算要走,忽然阿巴亥带着丫头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,我只能欠身打招呼:“大福晋。”

    阿巴亥忽尔笑起,脸色变得太快,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:“这些年,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,反而

    是我,每每试镜,总觉得年华流逝,红颜易老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,大福晋天生丽质……”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,这不是成心刺激我?我

    没多少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磨叽时间,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。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,自然

    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。

    于是两人并肩而走,不着痕迹的与身后的丫头们拉开一段距离。

    “格格过完年很少出栅子呢。”

    我微微动容,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,只得淡然笑说:“天冷,我不愿走动,还是屋里暖和。”

    “是么?”她似笑非笑,脸上的表情怪怪的,过了许久,她忽然冷哼一声,停下脚步,仰天叹道,“

    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,竟会容忍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,宁可迁怒他人,却不对你发作,或许……他倒是

    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,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四周围的声音忽然沉寂下来,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的盘旋,我背脊发冷,感觉有

    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,一直冲到头顶。

    “东哥,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,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,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,原以

    为你随着姿色淡去,终将恩宠不再,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。不过……”她嘴角凝

    着冷冽的笑意,眼眸如冰,“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,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……但是,还有一些人恐怕未

    必会如此想了,她们应该恨透了你,正因为有你,她们才会落得如此凄惨。”

    我口干舌燥,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,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慄。

    她沉下脸:“听不懂么?何必装糊涂?年前可是你在二阿哥面前挑拨,你妹妹本得专宠,这些年连续

    生了三个儿子,没想到你只一句话便将她打入万劫不复。你姑姑因为你,在家没少受气,熬了那么多年,

    好不容易怀上一胎。眼瞅着过几月便要临盆了,你勾搭八阿哥做下这等没脸没皮的下作事,事一揭出来,

    可知她这几日在家又多受了多少罪?还有刚才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我昂着头,表情冷冷的,“如果每个人都要把不顺心不如意的委屈都算在我头

    上,那我的委屈又该找谁算去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这女人不单自私,简直是冷血!”

    我不理她,径自掉头走开。

    但她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的叫了出来:“你将自己的丫头给八阿哥时,可曾想过有天算计过多,最终

    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?如今葛戴当家做了主母不说,马上还要替八阿哥诞下嫡长子,哈哈,我替葛戴谢

    谢你了,她得了体面,如今谁还敢提她是你的丫头?她是八阿哥大福晋,是我乌拉那拉的格格,是我阿巴

    亥的姑姑……”

    一步三踉,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,心里悲凉莫名。

    好容易耳边终于消失了阿巴亥如魔般的声音,这时小丫头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的走了过来,两个

    人不停的争辩,见我迎面过来,忙一溜小跑。

    “格格!”音吉雅叫道,“塞岳瞎诌呢,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!这怎么可能啊,那个孙

    带格格样貌是不丑,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……”

    “奴才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!奴才只是说,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

    了!若单论长相,满城除了大福晋,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。”

    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,心慌意乱,叱道:“行了!唧唧歪歪的嚼什么舌根,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

    ,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?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。”

    两小丫头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,这时突然见我动怒,都吓傻了眼。

    我心情烦闷,也懒得再管她们,转身急急忙忙走了。回去的路上,只觉得气悒难解,脚步越走越快,

    到最后我撒腿疯跑起来,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。

    [1]阿牟其:满语发音amji,伯父的意思。